第三十六章
第十二天
天下四大镇。
即明清时期就被称为商业中心的湖北汉口镇、手工业发达的广东佛山镇、瓷器翘楚江西景德镇、版画最为出彩的河南朱仙镇,这四镇并称全国四大名镇。
时光荏苒,弹指间二十一世纪,四大名镇还有谁维持着原来的风采?
景德镇的瓷器在各大城市都有销售点,真真假假的让人分不出来。真作假时假亦真,而所谓的真假,其实在于人心。
走进这瓷器之都,方木有些潸然。
时间也好,历史也好,故事也罢,人的存在,其实只是不停的证实着同样一句话:什么都会成为过去。
风光会过去,绚烂会过去,雨雪会过去,泪水会过去……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一切,都会成为过去。
而余下的,只是:你会抱着一抷黄土无限缅怀,还是放任其随风逝水,让它烟消云散。
骨瓷细滑,触而生温。
是谁温暖了谁?
入目的是书房,扑鼻的是墨香。
方木看着眼前的房间,很茫然。
胶装的,线装的,磨了皮的,古朴的,铅字印刷的,繁体竖版的,还有手抄的……方木震惊在这书房即家,家即是书的世界里,疑惑的看向殷宁。
这是哪里?
殷宁垂了双手,全没有了日常的不羁与放浪,也不是初见时的冷漠疏离拒人千里。怎么说呢?这是方木没有见过的殷宁,他像是被硬塞进模型的橡皮泥,恭敬而郑重的让人看不出原来的模样。
“父亲。”
殷宁垂着眼睑,似乎带着些笑意,却完全没有笑容在脸上:“儿子的一个朋友前来拜访。”
“!”殷宁的父亲,不就是传说中那位德高望重的师伯吗?原来这里是殷宁家!
震惊中方木望向偌大的书桌,一排毛笔挂在笔架上,下首一方大砚台,笔洗晕了墨,方木不由贪婪的吸鼻子。
“问什么?”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方木一惊,她立刻低了头,做出规矩的样子,眼睛却止不住好奇,偷偷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,殷宁的父亲,传说中的老学究,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?
“奉献。”
“……”又是一阵沉默。
说了那两个字后,殷宁便一动不动,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着,这氛围让方木紧张得狠,她也不敢乱动,只静静的,一起等着,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。
“歘”的一声,这是什么东西被收起来的声音,紧接着是笃笃的落地声。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方木大惊,她心底拍着浪,全身的毛孔都警惕的张开了。
眨眼间,青灰色广袖外衫晃花了方木的眼,却镇定了她的心神。那是一名和殷宁一样瘦高的人,却比殷宁沉稳老成的多。方木不敢细看,赶紧放下眼睑,这一次进入眼帘的是空竹木屐。
笃笃声原来是这个。
“奉献?”
老人的声音和温柔没有半分关系,干燥得像一根麻草绳索,一下子勒住了方木的脖子。人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呢?受过什么创伤吗?方木胡思乱想着哆嗦了一下。这样的声音,再加上他严肃的学究脸,来自年长者的气势令人窒息,再开口时,他一语中的,瞬间掐住要害,“你有什么?”
“……”方木无言以对,默默低下头,她说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奉献。
不过一瞬间,那衣袖在方木面前打了个漂儿,又消失不见,叱道:“空口白话,也敢妄言奉献。”
轻轻的一句话如同千斤锤砸在方木心头,犹若醍醐灌顶,让方木茅塞顿开。
什么都没有的人,拿什么奉献?!
什么都没有的方木,不配说奉献。
方木双手抱拳,深深一躬身:“学生谢先生赐教。”
木屐声略微一顿,干巴巴道:“不算无药可救。”随即说话人彻底消失在这书房一样的家中。
谜一样。
“……”方木愕然,跟着殷宁走在校园里,张了几次嘴,没能问出口。倒不是她不好意思开口,而是她不知道该问什么,该怎么问。可她也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。
殷宁早已恢复了常态,看着方木张口结舌的样子,实在有趣的很,他心里一阵好笑,宽慰道:“你不用这样,我家老头子不讨厌你,你不怕他的话,以后还可以来见他。”
“啊?”方木实在不知道这个“不讨厌”是怎么被总结出来的,老先生只是飘了一下,她连对方什么模样都没敢看清楚,怎么就是“不讨厌”了?
“他不是理你了嘛!”殷宁翻了一眼,被这人的迟钝闹的无语,进一步解释道:“行了行了,他是说,你的书看的够厚了,该减负了。”
“哈?”这是什么意思?方木完全不知道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得出来的了!
“哈什么哈,跟你说话真累!”
方木抖着脸颊,有点儿想撞墙,就不能明说吗?到底是跟谁说话更累哟!
“也就是说,他让你别读死书,让你把学来的东西拿出去,他是在让你要学以致用。”殷宁摇着头,几步走远。
原来如此!方木恍然大悟,所以老先生才问她“有什么!”
方木追了几步,又问:“既然我是‘不算无药可救’,那你呢?”
“……”殷宁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她一眼,一言难尽道:“冥顽不灵,纨绔不化。”
方木哑口无言。
怪不得殷宁说,老先生不讨厌她呢!
一个有大智慧的老学究,能见一回,听到对方言论,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,方木想,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”大约就是这个样子。
见过殷宁的父亲以后,方木突然明白为什么殷宁是这样一幅,介于规矩与放浪之间的矛盾模样了!在他平易近人的外表下是冷漠疏离,而他稳重踏实的背后是一颗不羁躁动的心。
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“队长”给殷宁的评价是“两面三刀”的“坏人”,原来这不是贬低,而是褒扬,因为殷宁的本事远不止X大这一栋档案室。
殷宁没有母亲,他自幼跟着严肃的老学究父亲,从小在书海中成长,在事业上升期他急流勇退,成了一个整天嚷着谈恋爱的教书匠,最后还脱离讲台坐守校档案室,只守着这样一份对他而言信手拈来的工作,这一切看起来很不可思议,偏偏因为那个人是殷宁,便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。
这就是家庭教育的影响。
是成长环境和本性的争夺战。
而这些的影响总是在无知无觉见潜移默化,尚未发现时根深蒂固。
父亲爱着母亲,宠着母亲,让着母亲,其实父亲也一直努力的护着母亲。
他并不是明知道护不了还坚持结婚成家,不是明知道护不了还那么自私,非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,而是……但凡有一点儿可能,他都会拼死相护,直到不能再护。
那不是不爱,而是死也不愿放手。
是不是太自私了呢?方木问自己,脑子里却出现了当年阻止吕树宇,没让他说出口的话:
“方木,我不怕,我……”
不怕……吗?
母亲为什么是最早一批下岗?为什么下岗后她就一直呆在家里,哪里都不去,只是围着父亲转?
如今再思考这些问题,方木发现自己的想法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因为父亲就是母亲的天,是母亲的支柱,是母亲的一切。
因为母亲爱着父亲,就像父亲深爱母亲。
方木和方洁总是在一起,自然而然就忽略了母亲。而母亲平常总是在微笑,那是平和的微笑,无欲无求,让旁人根本看不出她是个抑郁症患者。
可是这样温和的人为什么会有抑郁症,她心心念念的又是什么?
“木木,妈妈要照顾爸爸,所以你要照顾妹妹。”
“明明是爸爸保护妈妈!”
“好,爸爸保护妈妈,木木保护小洁,这样可以吧?”
“爸爸保护妈妈,木木保护小洁,爸爸的鱼给妈妈吃,木木的鱼给小洁吃……”
不是自私,只是太爱。
不是不怕,是甘心情愿。
方木终于懂了。
然而即便甘心情愿如母亲,有着两个孩子的母亲,依旧殚精竭虑到抑郁,一个人呆坐在窗边,期盼着门外的声响:父亲安平归来的声音。
“方木,我不怕,我……”
不怕?
吕树宇不怕什么?
不怕方木,也不怕同死吗?
然而,死本身其实并不可怕。
可怕的是:能活着,为什么要不停想着去死?!
方木摇着头走下汽车,甩开让自己晕眩的自问。想通了一个问题,又出现一个新问题,问题的背后还排着一条问题长队,越是思考,她越是觉得自己不懂的实在太多了。
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”这半年来,方木又走了很多地方,看了很多人,旁观了很多事。和前一年没有自我的漫无目的出游不同,这些日子以来的行走,让方木成长了很多。
她甚至还跟着殷宁参加了一次大学同学的聚会,居然没有人怀疑过方木的存在问题。
殷宁说:“所谓的真相,就是一个人这么说,两个人这么说,当第三个人也这么说的时候,大家就会开始以为是自己出了错,不由自主的跟着大流,并否定自我。”
从众心理吗?
原来坚持自我是一件这么不容易的事情。
方木站在太白山顶,看着两侧完全不同的风景:
一木云冠一木虬,半是锦绣半是峰;
一目万里一目霭,半世浮生半世沉。
左边,右边,南边,北边,方木站在中间,她活在这世界中,总要选择一边。
这就是生活。
方木拿出手机,拨通了多年没有拨打的电话。
为了保护身边人,以防万一,她们的电话都只存一个号码,作为紧急联络人使用。“队长”存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好朋友,方木存的却是他--陈安国。
方木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存了他的电话,发现的时候,已经是了。
“你好。”
“木木,”陈安国问:“你好吗?”
从一开始就不用方木报名字,陈安国就知道,电话另一端就是方木,几乎是下意识的,方木弯了嘴角。
“我好……”
“那就好。”
“你好吗?”
“我也好。”陈安国说。
好,是个多么不清晰的形容词,什么是好,什么是不好?每个人的评定标准不尽相同。可方木说好,陈安国就会相信,陈安国说好,即便方木知道,他不太好,方木也会告诉自己,他好。
“我在山顶看日落,今天的夕阳很美。”
“我去窗户边看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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